逆寫清帝國
逆寫(write back)源自澳大利亞學者Bill Ashcroft,他提出在後殖民文學書寫過程中,對殖民主義歷史及遺緒的反思、反述、重寫與逆襲概念。在臺灣,卑南族學者孫大川認為臺灣原住民族「圖像」,四百年來被以「第三人稱」異己論述進行表達,有回復第一人稱弱勢主體逆寫的必要性。
國立故宮博物院曾舉辦多次原住民族主題展。此次「什麼是『番』-清帝國文獻裡的臺灣原住民族(I)」與「『開山撫番』-清帝國文獻裡的臺灣原住民族(II)」二檔展覽,匯集院藏檔案、古籍、方志、輿圖及《職貢圖》等清帝國文獻展出。但對於原住民族來說,這些都是從「他者」角度的書寫,可以從原住民族的主體視角加以逆寫、翻轉閱讀。
此次展覽策畫的逆寫專區,鼓勵原住民族和讀者大眾的參與、共筆及逆寫。歡迎大家一同加入逆寫行列,為解讀史料添入新的視角,創造具有當代意義的詮釋與演繹。
逆寫範例
「履踪:臺灣原住民文獻圖畫特展」(2013-2014年)
乾隆年間,臺灣爆發規模最大的民變-林爽文事件。福康安奉命率軍平定內亂,林爽文軍隊逃竄越過原住民的居住領域。清軍因不識臺灣山勢險峻,不敢貿然進入,福康安以豐厚的獎賞予前來協助的原住民,換取山區地勢情報,於乾隆53年2月終能平定。福康安奏請各族頭目進京面聖,乾隆授予豐富的賞賜,並安排參觀當地美景與軍隊操演。乾隆55年,各族頭目又再次進京歡慶乾隆八十大壽,並奉上具有台灣味的祝壽大禮-胎鹿皮、豹皮、番錦、千年藤、沙連茶。乾隆皇帝則賜予各族頭目補服、蟒袍及六品封號。
乾隆年間兩次臺灣原住民族大規模前赴北京、熱河,與皇帝會面並參予壽典,可謂是清帝國與原住民族「相遇」的特殊事蹟。除見於清帝國檔案,部落內亦流傳有相關傳說,甚至有文物見證,故成為一個可兼採兩方觀點的傳奇故事。因此,當年策展團隊遂以沙畫為展示手法,並邀請曾主演《賽德克·巴萊》的林慶台(Nolay Piho)牧師擔任配音,以多媒體的方式來呈現這段特殊歷史。 翻閱清帝國的檔案,對於邀訪動機與安排多是以正面態度書寫,沿途官員並陸續以奏摺呈報接待的過程,而在《上諭檔》內更書寫有詳盡的賞賜物件清單。但這樣精心的安排,是否只是一場帝國儀典與官員彰顯治績的刻意操作,實值得省思。
影片完成迄今已經近十年,重新就內容觀之,由於帝國文獻史料內容相對部落傳說在數量上頗居優勢,連帶故事軸線不免偏向以官方觀點來陳述。在畫面構圖上,由八幕所構成的影片當中,帝國的成員、器物與建築也較居中心位置,反而使得原住民族的身影被擠向兩側。即便是全為原住民身影的最後一幕,亦以身著蟒袍作為主視覺表徵。固然有部落傳說作為參考憑據,未來如再行製作時應重新思索,如何以原住民族出行與受邀的視角出發,以跳脫文獻的限制,進而逆寫與重塑這段特別的原住民族歷史。
洪門,是清帝國於臺灣祕密結社的反清組織。此時的官吏貪汙、吏役擅作威福,諸羅縣令判案不公,引起多件田地糾紛,民怨漫天。乾隆三十八年跟著父親遠渡黑水溝來臺的林爽文,於彰化縣大里杙(今臺中大里)從事土地開墾,見民不聊生的景況,便加入天地會,從事保鄉護民的義舉。
乾隆五十年,中秋夜。大姑婆山很是熱鬧,聚集了南北英豪,林爽文位居最內,定定坐落,一雙鷹眼橫掃。他忐忑,雖鎮靜等待今夜能否被推舉為臺灣天地會領袖的消息,但早已仔細盤算著彰化城內街巷佈局。三個月後,果然率眾襲擊大墩、進攻彰化,造成臺灣三大民變之一。
進攻彰化期間,林爽文除了為民除惡,又聽聞城中盛傳囚禁著被官吏誘捕,來自南臺的平埔族少女,慣例被送往臺灣各地逼良為娼。同一時間,下淡水西拉雅族尪姨金娘,從南部率千名族人北上,打算至彰化城營救部落少女,於是與林爽文聯繫,請求暫緩攻城,好將落難族人先行救出。
林爽文聞訊,便請曾任彰化縣役熟悉地形的族老林耽及其子林萬,至城內關帝廟旁穀倉與金娘會面,商議如何合力援救城內冤捕百姓。幾日後,林爽文率領天地會黨人,會合金娘帶領的西拉雅勇士及各庄私人武力,一齊進軍彰化城。
林耽、林萬父子負責在彰化縣城內與召來的兩百多名鄉勇,接應抗清的各路人馬。乾隆五十二年一月十八日,林爽文的軍隊攻下彰化,斬首臺灣知府孫景燧,隨後進駐彰化縣屬,自封「盟主大元帥」,民氣大振。
林軍趁勝追擊南北官廳之際,金娘擔任林軍與平埔族合作的橋梁,被軍中部眾擁為仙姑,林爽文封為「柱國夫人」。一時間,「順天行道」的大旗在過了牛稠溪後,便被擁立在萬人空巷的順天軍之中。
林爽文離諸羅城愈加近了,他速速攻下諸羅,將城池交給了親信部眾蔡福。不料,諸羅城周圍僅有竹林,沒有城墻防守,臺灣鎮總兵柴大紀僅帶領兩千餘名官兵來奪,蔡福竟棄城而逃。
收到惡訊的林爽文,難掩怒容,甚至想要斬殺蔡福,只因他深知,失諸羅則失天下矣。儘管此時南臺的大勢力莊大田也集眾反清,但直至二月諸羅縣仍久搗不下,造成臺灣府、鹿港等地也難以攻破。
乾隆五十二年十一月,皇帝欽點福康安(1754-1796)統帥各省大軍渡海來臺,至此縱橫平原地帶的林爽文遭遇此生最難一戰。後期,敗退的林爽文只得向山逃去,他們越過「番界」,進入原住民生活的地域躲藏與就食。
若未生擒林爽文,有何可說!
福康安等奏〈攻克集集埔賊營並籌截賊首情形恭摺奏聞事〉的朱諭上,不難看出乾隆皇是有些坐不住了。為了徹底盪平臺灣抗清勢力,他怒責愛將,勢必要活捉林爽文。
福康安於是祭出奇謀,分化、重用生熟諸番,與清軍聯合作戰。層層雄兵在平地、淺山與高山之間,築起了火網兵塹,步步進逼。福康安同時透過漢人通事一面懷柔招攬各社倒戈,協助討伐反抗軍,一面肅殺威脅堅持擁逆之番。林軍逐漸無法與原住民結盟,進退維谷,前無兵,後無糧,軍紀敗壞,義舉墜地,猶水洩地不可復收。最後,林爽文倉皇避走水沙連時遭伏,結束傳奇的一生。
乾隆老人笑笑坐回金鑾椅,臺灣大局重回皇清掌握。事變盪平之後,守護鄉里和清貧百姓的起事者被斥為奸民與逆民,入獄斬首。乾隆帝另賜御匾予各籍順民──臺灣熟番得「效順」、泉州人得「旌義」、漳州人得「思義」、客家人得「褒忠」。協助官軍平亂的兩百多位客家殉難者,也被「敕封義民」,建造褒忠義民廟、苗栗義民廟加以奉祀。
從此,曾經順天的義舉便被奏摺與史書,刻劃成了逆民的罵聲。
不只如此,而後更有一種新造的儀禮,加強皇清與生熟諸番防患漢民的結盟。
順民:原住民進京
阿里山總社(鄒族)老頭目阿吧哩穿著鹿皮,赤腳踏在黃土地上,社中幼童圍繞著他或跑或跳,大多光著膀子,身上有些跌倒後沾染的泥土,卻汙染不了那晴空般的笑聲。阿吧哩銳眼如鷹遠眺,心思卻沉了下來。
自參與平定林爽文事變以後,臺灣土地上豈容「逆民」,這不再是他心頭陰翳的理由。他憂悒的是幾重山之外,漢人通事鄭黃和正帶著大批挑夫運送布、鹽、茶前來阿里山總社,據稱是遞送乾隆皇指示要賞給助戰有功原住民的贈禮。阿吧哩與族眾不敢絲毫怠忽,連日來這位漢人通事異常的來訪,吩咐族人得學習些禮儀,又要頭目挑選各社若干面容雅靜、忠君意誠的族人一同進京朝覲。
鄭黃和仗著官府勢力比過去更有官威,來到鄒族部落對婦女不只揶揄,對番目宇振、阿艾等人的儀態也批評甚多。番目阿米雖是勇士,但想到要渡過有去無回的黑水溝,迢迢到那乾隆的深宮,不知能否再回山中,也不禁與妻抱起孩子,望著腳下遼遠的平地炊煙歎息。
雖然不忍,但阿吧哩難違通事的指令,為了讓覲見的隊伍浩大,把總社各氏族平衡斟酌一番,誰能說服,誰該留守,凡可安忍辛勞,和合一心的番目,好不容易都帶上了。
進京的隊伍,由臺灣知府引領,除了阿里山總社,還包括屋鰲總社(泰雅族南勢群)、平埔族大武壠總社(西拉雅族)、魁儡山總社(卑南族),四十二人從鹿耳門出發,抵達廈門。他們在船上、路上,暈吐患痢,仍要每日背誦、模稜宮內的緩走慢行,龜龜舉舉。隨行的護衛區隔各族、分秒監視著,以避免並平息不同族裔之間的衝突。接待的官員則不免帶著鄙夷與獵奇,譏嘲著這群東海島上的夷人。他們不知磨破了多少不曾穿過草履的厚腳,從夏末歷經秋涼,最終到達北京皇宮。
乾隆五十三年冬,萬歲爺邀請各部落領袖跟隨四海嘉賓觀賞北方的雪景,阿吧哩老頭目頗感吃力,仍不忘關照各個顫抖的弟兄們。連月來風土不適,吐痢纏綿,這支跋山涉水的隊伍早已難耐,所幸軍團操演使眾人於駭喜之餘,又恢復了幾分精神。直到乾隆爺睇視在西華門外,昔聞「行同獸類」的夷人亦知恭順了,不禁大悅而吟:「西北新番稱舊僕,東南捕鹿學賓鴻」,一行人終於能到圓明園的山高水長閣赴宴。
阿吧哩知道眾人早已難耐宮中拘謹,一再安撫大家把硬記的夷禮表演好,以便事成回家。宮中新奇的事物自然不少,官用緞面補掛送上來的時候,阿米與幾個番目都瞪大了眼,羊皮蟒袍更是忍不住伸手偷摸。唯有阿吧哩不為所動,他知道這些禮物是順民的項圈,賦稅的先兆,軍團的操演也是對吾人反抗心火的澆淋。幾次浩大的儀典,始終看不清龍顏,但阿吧哩已看見從此生蕃將踏襲熟蕃的運途,而天子高明的懷柔正是以這趟旅行為開端。
結束這趟煎熬的華麗旅程,鄭黃和告訴阿吧哩,須把帶回來的禮物一一展示給各部族領袖及族人以示皇恩,並儘快召集下一批前往祝壽的頭目與番目。阿吧哩遵照指示穿上悶窒的蟒袍,希望這齣戲儘快落幕。回到家屋便將蟒袍與部分贈禮擲置一隅,穿上鹿皮脫下緞靴,不喜家人聞問,更不許兒孫對外矜誇。
某日,阿吧哩畛獵歸家,得知其他部落的年輕番目為了爭取進京祝壽起了爭端,感到胸口一陣刺痛。林爽文啊,林爽文,為何此事不能如風而逝?他懊悔自己當年率領族人討伐林爽文。他知道不久又會多了一群不像原住民的原住民,裝做順民,穿上宮靴,執持夷禮,逗樂君王,因而,被傳說。
只是,睿智如他也想不到,朝覲作為一種懷柔,除了北京,還有東京…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