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 黃叔璥 臺海史槎錄
1722年6月2日,一艘船緩緩駛進鹿耳門狹窄的港灣,港道曲折沙線暗伏,船一碰到沙線就會碎裂。黃叔璥站在甲板上,看著前導小船,跟著兩旁竹標曲折行進。晴空朗朗,之前過黑水溝時遇到的狂風暴雨恍如隔世。眼前這片土地,去年才剛爆發朱一貴的亂事,事平之後聖上認為「增兵無用」,決定增設滿漢巡台御史各一,監督地方官員施政,探刺民情,隨時條奏。黃叔璥想起與吳達理有幸被任命為首任巡台御史,迎著海風,他躊躇滿志。
可以直達天聽的巡台御史來了,這是從未有過的大事,該準備些什麼?沙轆社的頭目嘎即走在田邊路上,陣陣清風拂面,他卻滿懷心事。他想起前朝劉國軒來到社中,數百族人死於這場殺戮,只有六人僥倖逃脫。憶及往事,嘎即心裡隱隱作痛。族人辛勤耕作的吆喝聲傳入耳中,嘎即感到欣慰,卻憂慮尋思著:這次康熙皇帝派巡台御史來到,不知是福是禍?
巡台御史官位不高,卻是皇帝的耳目,擁有可以隨時條奏的權力。黃叔璥心想以己之不才,能受此隆恩,一定要戮力以赴,讓台灣這個紛擾海疆得以安定,人民安居樂業,不分族群,共沐在皇恩教化下。他本著學者本色,來台前便搜集相關文獻資料,來台後也認真執行巡視台灣的任務。
黃叔璥從台南府城出發,經笨港社,11月抵達斗六門社。又到貓兒干社、東螺社、半線社,當抵達沙轆社時,已是北巡的最後一站。時序進入春天,黃叔璥騎馬慢行,瀏覽著沉吟著沙轆社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?據通事所說,目前社中族人約有百餘人,土官嘎即能說漢語,雖眼盲但對族人有很強的約束力,沒有人敢不遵從他的號令。黃叔璥拉緊韁繩,希望能早一點看見這位土官。
當黃叔璥一行來到沙轆社,嘎即率各土官和婦女跪獻傳統食物「都都」,之後升營火,婦女及少女盛裝獻酒歌唱跳舞,以最慎重的儀式來迎接巡台御史。前天接獲指令後,嘎即斟酌著怎麼做比較好。雖說以往族人素無跪拜之俗,但隨著與漢人接觸日多,嘎即也學習漢語,知道跪拜禮是漢人見官的習俗,嘎即遂早早號召族人商討演練,融入漢俗展演族群特色,希望能讓御史大人留下好印象。
婦人們頭頂盤子,將「都都」獻上,那是將糯米蒸熟,再舂成的糕餅。婦人們又給了每人三碗酒,這種酒以糯米經過特別釀造,是當地人最珍愛的酒。隨著年長婦人的金屬敲擊聲,大家手牽手圍成一圈跳舞歌唱,踏地、分組、後退,又一起前進,大聲歡呼。黃叔璥吃著未曾品嚐過的「都都」,喝著香醇的酒,看著眼前此情此景,內心竟有說不出的激動,他想為這一切留下紀錄,遂提筆速速寫下兩首詩,之後又陸續寫就其他。
沙轆行來界北邊,裸人雖陋意殊虔;
官廚未識都都味,首頂糍盤眾婦先。
自聞天使過臺時,番社遙臨豈所期;
內視土官能漢語,劇憐耄孺盡歡嬉。
以往清帝國的官員很少實地到部落探查,黃叔璥在被任命時,曾想過番社那麼遙遠,能期待到得了?如今他就身在沙轆社,和土官會面,共飲共樂。而嘎即聽著御史大人垂詢,想起劫後餘生的族人,彼此心中都有無限感觸。初春的夜晚,就著未熄的營火,嘎即逐漸敢於向御史大人吐露他的擔憂,漢人想要收購沙轆社的膏腴之地,為免得罪構怨,只好佯裝同意,卻私下叮嚀族人不可賣土地。對於漢人的覬覦土地,他雖眼盲卻心知肚明。嘎即說自己儘管總是對族人耳提面命:土地是祖先留下來的,可以耕作可以狩獵,餵養族人並可應付稅課,如果賣給漢人,經過他們侵占欺弄,所有土地都會落入他們手中,族人將無以生存。但族人卻有其無奈之處,去年7月一場風災,稻禾歉收,許多族人只好替別社工作來餬口。黃叔璥仔細聆聽,天際數顆流星落下,他允諾必將此情條奏聖上,讓族人免於無立錐之地的境地。
隔天黃叔璥啟程南返,嘎即遠送,婦女都跪在路旁,俯首高唱,聽來如誦佛之聲。黃叔璥好奇詢問,通事回答這是「祝願步步得好處」。帶著嘎即的期待與族人的祝福,黃叔璥不斷回頭看,揮馬離開沙轆社。嘎即盲萎的雙目奮力張著,用心目送,耳朵諦聽著,望著馬蹄聲遠去的方向,駐足良久。
這是黃叔璥與嘎即的第一次見面,也是最後一次。1724年8月黃叔璥在台任職期滿,回京過杭州時受到誣告,雖然無罪結案,卻自此仕途沉寂。壯年有為的12年歲月,就在閑居故里中流逝,原本打算付梓的台灣調查記錄,也就此擱置。直到黃叔璥再次被晉用,他在台灣的努力心血,才有機會重現在世人眼前。嘎即的族人也未能抵擋漢人的步步進逼,土地一點一點的流失。然而藉由黃叔璥的筆,嘎即對祖先所留下土地的依戀,土地之於族人的生存意義,對族人流失土地的憂慮,也因此留在歷史中,為後人所知。
備 註:本文依據《臺海史槎錄》,進行逆寫與演義。
參考資料:
- 黃叔璥原著,宋澤萊白話翻譯,詹素娟導讀校註,《番俗六考:十八世紀清帝國的臺灣原住民調查紀錄》,台北:前衛,2021年。
- 林淑慧,《臺灣文化采風:黃叔璥及其《臺海使槎錄》研究》,台北:萬卷樓,2004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