臺灣圖附澎湖群島圖
1731年12月下旬,大甲西社因為不堪勞役繁重,起而叛亂,在台官兵隨即平亂。在大甲西社投降前10天,漢人壯勇謀害協助官兵運糧的番人,卻被無罪開釋。結果連原本協助官兵的南大肚、水裡、沙轆、牛罵等番社,都起而反抗。清帝國派福建陸路提督王郡到台灣平亂,1732年7月6日王郡於鹿港登陸。反抗的番社陸續被平定,11月5 日戰事結束。參與的番社被賜名,大甲西社被賜名德化社,牛罵社為感恩社,沙轆社為遷善社。
當時首任巡台御史黃叔璥正因官司牽累,賦閒在故里大興。聽到台灣中部番人造反的消息時,他既震驚又難過。黃叔璥取出收藏在家的台灣地圖,這幅地圖是他根據友人王素臣所贈台灣、鳳山、諸羅三圖,再加上自己在台灣實地巡行繪製而成。隨著畫軸的展開,他在台灣所有的記憶漸漸清晰了起來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鹿耳門,狹窄的水道兩旁標示著指引航道的黑白小旗,再來就是他所熟悉的台南府城。視線慢慢左移,黃叔璥在一點停了下來。那是沙轆社。他想起北巡至此時,族人曾跪拜迎接,他們共飲同樂,才不到幾年時間,這樣的番社為什麼會叛亂?猶記沙轆社眼盲頭目嘎即在初春營火前傾訴憂懷,他曾經允諾解族人之倒懸,讓所有族群共沐皇恩教化的豪情,終究只是一場空。自己曾哀憐沙轆社族人遭前朝軍隊殺戮,如今他們又要面對慘烈的刀光血影……黃叔璥不忍再想,手中的卷軸彷彿有千斤重。
幾天之後,黃叔璥找來一名書畫商,將自己繪製完成的台灣地圖和沿海岸長圖賣了。1756年黃叔璥離世,姪兒黃登賢重新買回這兩圖。之後幾經流轉,1932年以前由北平圖書館購入,初名為「臺灣地圖(乙)」。1949年來臺時暫置霧峰北溝庫房,1951年首次在臺清點,改名《臺灣圖》。1955年移存「中央圖書館」庫房(北溝),轉由該館代管。1968年起寄存故宮,名義上仍是「中央圖書館」專人派駐故宮管理,再改圖名為《臺灣圖 附澎湖羣島圖》。1985年由故宮接管,至此不再漂泊。
身為皇帝耳目的巡台御史,所畫的台灣地圖,卻未獲得御覽。原本應該藏之家塾的地圖,卻流落在外。這幅地圖因此少有注意的目光,然而因未獲得御覽,至今尚未發現副本,造就了它的獨一無二。此圖載原住民部落180多社,漢人眾落170餘個,超過「康熙臺灣與圖」的119社及105個聚落,顯示清帝國對台灣認識的加深。《臺灣圖 附澎湖羣島圖》是首任巡台御史對台灣認識的體現,也是了解清初台灣的發展不可或缺的一塊拼圖。
備 註:本文依據《臺灣圖 附澎湖羣島圖》,進行逆寫與演義。
參考資料:
- 盧雪燕、劉欣欣、許智偉、黃景彤,〈《臺澎圖》丶《沿海岸長圖》為黃叔璥所繪考:附故宮現藏北平圖書館新購輿圖〉,《故宮學術期刊》31.3(2014.3),頁155-198。
- 林淑慧,《臺灣文化采風:黃叔璥及其《臺海使槎錄》研究》,台北:萬卷樓,2004年。
- 黃智偉《省道台一線的故事》,台北:果實,2002年。
◆後山淡影
我手邊有一本《臺東縣臺東市Kasavakan(建和)部落106年度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調查及劃設計畫成果報告書》的影印本。封面在長長標題之下,有一張Google Earth的衛星圖層,劃設出Kasavakan的歷史勢力範圍區域。報告書原是全彩輸出,我手邊是在地影印店複印裝訂的副本:淡藍色彩紋紙膠裝,節省成本改用黑白影印。結果是圖面上幾個族語拼音地名糊去了,母音邊緣滲透至地形交接處。淡藍封面,使人產生幾種連結相應的感觸:論文那樣「有時限」之物、資訊彙整後的「報告」、與某種「部門」的交涉等等。油墨氣味,空調與器械彈送紙張,交混出來的氛圍,讓本應有實感的位置、領域、路途,敷上一層薄膜。
那張大地圖擺在厚重玻璃櫃裡,橫倒的長島難以一眼盡收。左方是臺灣北(金包里社、獅毬嶼),右方是臺灣南(沙馬磯頭、瑯嶠社寮),由下至上是臺灣海峽、臺灣西半部各聚落、珊瑚礁灰的劍型山脈,再遠的山頭是漸層的藍,像一直沒有全亮的清晨。這類地圖有其語彙規則:遠景為上,近景為下,外境為上,內境為下。地理學者夏黎明說:「此一繪法正可利用高大的立體山形符號,將『人跡未至』的臺灣東側屏除於讀圖者的視覺之外。」我與其他接受導覽的同伴慢慢走,細細看,這可能是哪裡,那可能又是哪裡,圖像密度隨著繪製者資訊量,有疏散與壓縮的變化。帝國的音樂。而在幾叢松的形象後方,我看到一行小字:山後卑南覔社。
地圖繪製的時間,距今大約三百年。現代意義的「建和部落/Kasavakan」在這張圖中,理論上也是難以見到的。根據Kasavakan口述遷移史的定位,相近的時間區段,祖先可能仍生活在Kadekalran(意為「真正的部落」)。部落的一個哥哥,曾經開車載我「巡迴」傳統生活領域的幾個點:可以取到好水之地、長有腺果藤之地、地形如砧板之地、磨刀之地。(淡淡的帝國藍,尚未覆蓋到的地方。建和卑南語裡,rema'at有生、嫩的意思,在族語表達顏色的詞彙裡,指的是青、綠——可能也夾帶著部分藍色的功能。)結束傳統領域的點狀巡視,返回部落時候,哥哥在臺九線上,指著Kasavakan西南方的一處山坡說:以前祖先住的Kadekalran,其實看得到喔。一大片深厚的綠樹中,像被一支水筆刷過,出現一塊葉狀的淺色區域。可能是竹林,或其他年輕的樹種。
我在那張大地圖前方想起了這件事,想起當時我其實是從山後的淡藍之地回看。那山脈的邊緣,於是有著細細的幾種揮發。
◆裏肖像
十八世紀中期,清朝的畫師,畫下了十三對番人番婦。從鳳山縣放䌇等社熟番及番婦,到淡水右武乃等社生番及番婦。有套件,模組。盤髮,珠串,葫蘆,瓜果,細緻的披風皺摺。慢慢出現弓箭,獵犬,鼻蕭。散髮,戟叉,藤簍,獸皮。面部不那麼平滑了,站姿不那麼平穩了,鈍器變得尖銳。畫師收到的指示是,應該趁公務往來的機會去觀察,不要去驚動這些番人,「不得特派專員,稍有聲張,以致或生疑畏。」側面地,秘密地,潤飾地,參考地,繪而又重繪。篩子篩去陌生林木,嬰兒哭聲,果核,火與煙。修圖濾鏡那樣,留下一些可接受的順服與警戒。
你將二十一世紀的畫家,社群媒體上的貼文加入收藏。一張畫名為〈哀愁的泰雅族姑娘〉,另一張是〈端著釋迦的原住民少女〉。水墨畫技法,少女沉靜低眉,拉長的雙眼,雙手交疊斜斜托著腮。即使不論畫好畫壞,或「哀愁」、「姑娘」、「端釋迦」之下隱藏的什麼,服飾就是錯的。且畫家哀痛發聲,他被網路四方原住民糾正、叫囂、無理抗議,如被迫害的聖徒。他主張,藝術是自由的!我何嘗有歧視的意味,若你們感覺不安,不外乎是看到鬼——你在「看到鬼」這三個字上反覆兜圈。
〈裨海紀遊〉裡的野番是這樣:「番有土番,野番之別:野番在深山中,疊嶂如屏,連峰插漢,深林密箐,仰不見天,棘刺籐蘿,舉足觸礙,蓋自洪荒以來,斧斤所未入,野番生其中,巢居穴處,血飲毛茹者,種類實繁,其升高涉巔越箐度莽之捷,可以追驚猿,逐駭獸,平地諸番恆畏之,無敢入其境者。」「番」原本指獸掌,獸跡。建和卑南語裡的inlrangan,在談論文化、生活時,指的是個人經歷,但其實就是走過的路。族語教材的例句是:ini na dalan mu, mau tu inlrangan na vavuy——這條路,是山豬走過的。畫家說他要畫出純樸,端莊,純真的氣息。高更也畫大溪地女子、乳房與果實不是嗎?(高更?你確定要提到高更?)你本來想留言說些什麼,但還是算了。
漢語的「番」,也有回、次數的意思。三番兩次。這個成語此刻在你心中翻攪起來,帶點惡趣味。番是一種足跡。畢竟幽靈鬼魂使人驚異不安,也是三番兩次的。
◆且錄其音
在夏祭Kemaderunan的時候,他聽到一個叫做俺案的地名。
他將俺案以現代的書寫符號,調整成'An'an
「'」是喉塞音,是Kasavakan卑南語中最難發的一個音。
在沒有'An'an這組符號之前,那裡就叫'An'an了。
他繼續想像這組聲音。傳統地名訪談資料裡,如此形容此地:
'An'an是一種植物的名稱。
'An'an的土地最肥沃,那裡的土即使向下挖兩層樓還是土。
在'An'an採收玉米時,會有烏鴉來啄食。
將辣椒與水放在桶中,烏鴉飲水時辣椒刺激眼睛,烏鴉就飛走了。
他耳裡存放幾組漢語的文獻,如錄音流過:
「其語多作都盧嘓轆聲,呼酒曰『打剌酥』,呼煙曰『篤木固』,略與相似。」
「呵搭𠳀其礁(同伴在此),加朱馬池唎唭麻如(及時播種)。包烏投烏達(要求降雨),符加量其斗逸(保佑好年冬)。知葉搭著礁斗逸(到冬熟後),投滿生唭𠷉僉藍(都須備祭品),被離離帶明音免單(到田間謝田神)。」
篤木固,是tamaku。這個烏達,近於我們的u'dalr嗎?
他繼續復原'An'an。水泥砌築的大溝塌陷。
環頸雉扇破空氣,穿過構樹叢。
蒜頭與甘蔗暴長。
(關於'An'an,另一個部落的說法是,過去農產收穫多集中於此。常有族人與他族人進行買賣,語言不通,產生啊、啊、啊的卡頓。'An'an指的是口吃,表達困難。)
沖積扇上是活的說話。
參考資料:
- 《臺灣圖附澎湖群島圖》,雍正朝。國立故宮博物院藏。
- 郁永河,《裨海紀遊》。
- 謝遂,《職貢圖》,乾隆朝。國立故宮博物院藏。
- 黃叔璥,《臺海使槎錄》。
- Kasavakan部落,《臺東縣臺東市Kasavakan(建和)部落106年度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調查及劃設計畫成果報告書》(未正式出版)。
- 林天人,〈十七、八世紀的分歧—以故宮院藏、院展臺灣輿圖為討論中心〉,《檔案季刊》6卷3期,2007年9月,頁32-54。
- 林金德編著,《心知地名:Katratripulr卡大地步部落文史紀錄》。臺東:臺東縣原住民主體文化發展協會,2016。
※ 本文由 國立臺灣文學館 授權轉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