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 謝遂 職貢圖
六月的上午，火陽升天，幽藍的天上沒有一絲雲彩。與小主人們一起追逐帝雉的我，不得不張開嘴巴大口喘氣。
小黑我在拍瀑拉族大肚社裡，是最尊貴的台灣犬，體力充沛、肌耐力持久，可以整天在山林裡奔馳。我靈敏的鼻不輕易放過一隻警戒的梅花鹿，如風的腳快速逼近目標物，當一陣撕咬從灌木叢中衝出，主人深邃的眼底早已滿是深林。他舉起纏藤的弓，拉緊苧麻繩製的弦，蓄力、定睛、放矢，瞬間一頭精壯的鹿便在狂亂中哀鳴，無論倒下或逃逸，祖靈皆以此顯示祂對萬物的祝福。
部落裡有許多台灣土狗，唯獨極少數出自優秀的獵犬家族。因此，ina，母親，美麗的女主人，在我小時候便為我縫製翠綠色的頸繩，下方懸著一顆紅色的小布球，並容許我進家屋和他們一起吃飯。夜裡，我自然不會忘記在門口守備。
陽燄還未爬上山脊時，主人就已取出弓箭，與鄰居前去大肚溪捕魚。ina則在火堆前忙著用芋葉包裹「都都」，昨天她已把糯米蒸熟再舂成團塊，先將幾包放入背籃給主人帶走，現在則繼續做一些在竹桌上給孩子們當餐食。接著，ina也背起籮筐跟奶奶一起往畑園走去，做收割前的一些準備，半路上把我趕回來說：「今日我們要為旱稻驅鳥並再種些芋頭，請你在家裡保護孩子們吧！」
接近正午，太陽蒸煮著大地，小主人拿著「都都」一口接著一口，彈牙的模樣在大氣裡搖搖晃晃，不禁讓我的口水從舌間淌下。突然間三、四個壯漢抬著一個大模大樣的人，朝家屋走來，我一眼便看穿他們並非族人，於是馬上收起渴望吃「都都」的失態模樣，露出台灣犬威狠的犬牙，不斷尖聲吠駡。
ina彷彿聽到我的叫聲，快速往家裡奔來，一路上被嚇醒的塵土比她更衝忙，汗水滴滴落下睫毛，迷離之中ina看見一群人身穿藏青色長袍，頭戴朱帽，瞧這服裝便知是官爺駕到。ina丟下工具跑進屋前抱住哭泣的孩子，並低聲催促奶奶進屋。看見ina孤孤單單我更不能示弱，伏身狂吠，隨時準備衝撲，使得這些陌生人不知如何是好。
「這裡來……你們做什麼？」ina的聲音顫抖。
「時間還沒到，繳納社餉，這裡來……你們做什麼？」ina用我聽不懂的話，繼續對官爺比手畫腳。
「豈容你過問？總之，本官奉旨前來各社視察，順道隨機描摹，記錄。」正在說時，土目趕到加以翻譯，ina稍感安心。
「官爺說，趕快進屋去整理衣衫，該穿該配的，一個不許少！」土目說道。
此時主人恰好提著魚簍回來，還不知現場情況的他，也被土目大聲喝斥：「你也是！進去！快啊！」
他們怎能如此兇狠地對待我的主人？連土目今日也變了一個人。我奮力地繞著這群惡人狂吠，卻連連被主人制止。
Ina慘白著臉步出屋簷，每日穿著粗麻衣褲的她，竟換上了異樣的衣服與披肩，竹色長裙也繫上了血色的腰帶，頭髮雖還是凌亂且沾染塵土，卻也儘量盤整好。而主人除了被要求拿出並非狩獵時節使用的弓箭之外，衣著沒有太大變化，彎刀緊緊插在腰際，漁獵季節不會配戴的銅環也掛上雙腕了。
「好！很好！」帶頭的官爺說完，便令人拿起筆與冊子畫了起來。
「不對！像是少了些什麼？」
「去去去！把剛你們扛著的鐵耡、背簍、木桶和弓箭，所有生產的工具都要拿著！」官爺喝令道。
一早在田畑忙碌的ina滿臉倦容，現又穿著兩層衣服在烈陽下曝曬，使她前去拿工具的步履看來浮軟。
「快！在幹什麼？大太陽的，你以為我只畫你們嗎？」官爺罵道，土目在一旁也跟著連連道歉。
「天啊！你們坐在樹蔭下，我的主人與ina卻快給太陽晒乾了，實在太沒道理。」我真的想衝上去一口咬下闖入者的腿肉。
「一進院子就見牠狂吠，畜牲為何可以在屋裡屋外這樣放肆？」官爺指著我質問。
「小黑每天和我一起去採食，是我們的家人，所以可以進屋。」主人回答官爺後，用他的大手摸我的頭，我便馬上安靜坐下。
「這狗厲害！既然是生產工具就要畫下！」做畫的那位官爺露出另一種眼神打量我，一邊用筆勾畫著。
噢！我是會跑的弓與箭，是主人的家人，牛、羊、雞、鴨都不可以進到家裡，只有我可以。這讓我想起小主人剛才吃的「都都」，而再次落下口水。
最後，主人、ina和我一起被畫進冊子，官爺說這些可能會送去給大海那邊的皇帝。不知皇帝會不會看見這幅圖畫，發現主人與我親暱的對視，而知道我是尊貴的台灣犬。
「畫完了，起駕！」臨行前官爺看見躲在竹窗邊探頭的小主人，便抬起下巴問：「他們幾歲了？」
「四歲、六歲、八歲？」ina不確定地說著。
「為什麼沒有送去社學？是時候了，免得以後……」官爺正色地說著，繼而一抹憂慮從眼中閃過。
官爺離開後ina失魂地走回灶邊，孩子們不斷追著問什麼是土番社學？ina大口喝水沒氣力答腔，臉上卻似乎有說不盡的話，主人也步上望高寮，盯著帶著塵土消逝的隊伍。我向前舔了幾次ina的腳踝她竟沒有發現，只好刻意跑去咬一下小主人的屁股，把他們騙到草叢裡追逐，好讓ina在屋休息片刻。
備 註：本文依據台北故宮典藏文件：清代謝遂〈職貢圖〉卷二彰化縣大肚等設熟番，進行逆寫演義。
參考資料：
- 蔡承豪，〈臺灣獵狗進京去——從康熙朝覺羅滿保的奏摺談起〉，《故宮文物月刊》，419期（2018.2），頁16-25。